眼前只有字詞繁複糾纏的迷宮 — — 讀《球形祖母》

果子離
5 min readApr 9, 201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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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柏言筆下,北勢寮的雷陣雨,從《夕瀑雨》一直下到《球形祖母》。不,不是馬康多那種連下四年十一個月零兩天的雨,而是山雨欲來而後大雨如注,此場景幾乎散見於各篇小說裡,這樣的雨,總在暑氣氤氳、陽光耀眼之後,夾帶著雷聲砸落。

小說裡始終是這樣極端的天候,且以這樣的語句描述:「海上吹來熱風」、「陽光霸道」、「這樣的太陽,雨很快就要來了」、「窗外已降下暴雨」、「雷聲炸響,雨水將這港鎮細密包圍」。甚至於連海都扣合著暴雨意象:「海像是一團即將暴落大雨的黑雲,翻滾著。」但更接近小說敘事氛圍的卻是霧,不是暴雨。

不是暴雨。陳柏言的小說,不寫大時代的變亂,不說生命的曲折與斷裂,不帶憤怒、吶喊或激情,並未籠罩於大雷暴雨之中。反而是霧,雖不如雨勢聚焦,看似不經意,卻更能表現小說所要傳達的小鎮印象。

第一篇便蒙在霧中。〈鯨魚來到港鎮的那一天〉寫到灶房,那是禁地,母親不讓敘述者「造」進去。他不知母親在裡頭做些什麼,只知道那裡總是煙霧瀰漫。而這一天,天剛矇亮,港鎮還籠罩於淡淡灰霧,他在霧中隱約看見樹下一名男子…… 那是父親,正要上吊自殺。

港鎮諸多事物都如霧中看不分明,諸多傳說讓人懷疑版本真假,這類曖昧不定的問號在小說裡一再出現。同樣是〈鯨魚〉這篇,主任說數學老師被大水沖走,暫時停課,但數學老師後來卻私下帶造去看鯨魚,然而此後兩人未再見面,以致「造」深深懷疑,「數學老師是不是真的被大水沖走了?」「那個看鯨魚的下午,其實只是另外一個『關於鯨魚的夢』?」

早在《夕瀑雨》鯨魚便來到港鎮了。這篇〈我們這裡也曾捕過鯨魚〉,爺爺提及,在北勢寮海岸,多年前一隻抹香鯨死去,被沖上來。一些人調來吊車、起重機、拖板車,拖吊鯨魚,卻因噸位過重,巨鯨脫鉤多次,吊起,墜落,最後在拖板車上自體爆毀,肚破腸流,整條街道如瓦斯氣爆,滿目瘡痍。

但爺爺說的是:「我們北勢寮也曾捕過鯨魚」。敘述者「我」懷疑,爺爺把擱淺與獵捕給弄混了。然而爺爺說起獵鯨又煞有其事。似假還真,如實如幻,一如小學時期「我」與爺爺共同編造暑假作業,捏造一則又一則不存在的家庭旅遊。

口述者或有意或無意,虛構、隱瞞或誤記,以致如〈罔市罔市〉所述,融虛擬電玩、現實生活、歷史事件於一,網咖祖母避談身世,年輕人對往事也記憶錯亂。更加攪亂的是像球形祖母那樣,開臉書直播般講古,卻參雜編造的離奇故事。有志於撰述地方誌的作者,如此採訪踏查得來的地方軼聞,究意是忠於史實的敘事,還是敘述者變形扭曲的不實資訊?會不會記錄下來的是加油添醋、無中生有的唬爛傳奇?

於是,我們讀到小說集裡帶點詭異氣氛的〈博士博〉。一位年輕人企圖為北勢寮建立地方誌,而來到南台灣這座港鎮採訪。博士博是當地耆老,九十二歲了,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無所不通(還會讀臉書),除了照顧自家的農藥行,編寫台語辭典,另在假日開班授課。不是識字班,不是文史導覽,教的是《城堡》、《羅莉塔》等世界名著。學生只有兩個阿婆。

某堂課,採訪者前來旁聽,在課堂上好奇問起博士博的來歷,因為他是這門課的老師。老人否認:「我不是老師,這些字才是老師」。這些字,指的是黑板上那些他講述的詞:羅蘭巴特、愛因斯坦的大腦、火星人、自由搏擊等十二個詞語。年輕人起身離開教室,身體冰冷,淚水滿面。他對同行女孩解釋:別擔心,這哭,不是傷心的哭。

但為什麼而哭?年輕的採訪者沒講,年輕的作者陳柏言也沒講,留白給讀者自己想。此後年輕人中止了《北勢寮誌》的寫作,開店,定居,他心目中這座港鎮則像一個越來越深邃的謎,越理解就越不能理解。有時想到未完成的地方誌,他想隨手記下什麼,眼前卻「不存在港鎮,只有字詞繁複糾纏的迷宮」。

只有字詞繁複糾纏的迷宮 。小說裡每每以謎或迷宮形容不可解之事物,如數學,如時光,如港鎮,以及在鎮上住久之後的每個人。每個人事地物都有可說的傳奇樣貌或身世,卻也虛實莫辨。陳柏言似乎意指,稗官野史的涓滴聞錄,仍得匯流入知識之海,且地方座標要聯結到外界更寬廣的地圖。回眸故鄉,不代表以鄉愁對抗都會,不代表藉懷舊批判文明,記錄故鄉也不能有聞必錄。每個人都將面對生命的困境,懷有許多困惑,即使窩居小鎮,也不可免。如此多層關照,他的小說便與傳統的鄉土小說面貌大不相同。

是以,地方真實形貌不是陳柏言最關心的事。儘管他曾走入枋寮鄉公所,查閱地方文史資料,驚愕於「我從未想過,我此時站立的港鎮,竟是無人為她寫史的。」但他並未因此投入地方誌的書寫,而以小說形式寫下《北勢寮誌》。相較於《夕瀑雨》,《球形祖母》多了些馬奎斯、波赫士筆觸。陳柏言以迷人的說書語調,略帶魔幻的敘述手法,講述屬於他的地方傳奇,不僅打造了他自己的馬康多,也樹立新一代的鄉土小說風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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