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湖路豈是一個慘字了得 — — 讀《江湖無招》

果子離
8 min readDec 20, 201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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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早《江湖無招》是要寫成武俠小說的,但後來發展成為鄉野傳奇、俠義故事,成為社會寫實小說。儘管融入武俠元素,但已不純為武俠小說了。

不成武俠小說也好。這種類型小說,說難寫不難寫,說好寫又不好寫。有個模式套上去,就有模有樣,頗有那麼一回事。但不好寫也在這裡,很多老套的東西,寫了,讀者嫌又來了,沒創意。但迷人到傾倒眾生也就這些老套,當你拿掉共通元素後,又被嫌不好看。左右為難。

但老哏怎寫得下去?冷飯怎好重炒呢?寫俠客墜落懸崖,本該玩完了,但大俠墜崖一定不會死,或崖下有潭水,或被樹叢松盤托住。大難不死,必有山洞,洞裡有秘笈或異人,透過師授、研讀秘岌,武功大進,回返人間後增加一甲子功力,高得不得了。

寫大俠快死了,奄奄一息,或斷手斷腳,或武功盡失,結果服下奇花異果,或珍禽異獸的器官、血液,突然間活亂跳一尾活龍,起死回生無縫接軌。

寫男主角邂逅美少年,少年膚白秀氣,投宿客棧時忸怩帶羞,原來是女扮男裝;寫男女主角的門派是世仇……

寫來寫去都這些,老讀者看到熟爛,一下就猜到。廿一世紀寫武俠,怎麼好還這樣寫呢?

話說回來,如果《江湖無招》作者王駿當初完全貼著武俠小說類型來寫,六十三萬字的這部作品,會是什麼模樣的武俠長篇?相信也會和我們熟悉的武俠小說類不一。沒輕功,沒點穴,沒有任一家門派的掌門人野心勃勃要一統江湖。

可有人要問啦,作者又沒寫出來,你怎麼知道會寫出什麼樣子?

從第一章便知道。王駿原來以武俠小說為方向,寫出第一章六千餘字,擱了七年之久才續筆,成為今日出版三大冊的規模。在第一章,也就是決意要成為武俠小說的這一章,就看出作者的武俠觀了。

例如馬步,電影小說常看到,瘦瘦小小的人,運用內力,身子一沉,幾個壯漢都推不動。但作者借閰桐春(日後成為本書主角儲幼寧師父)之口說了 — — 蹲馬步、站樁,用來健身增強體魄,那是有的,但要說能釘穩下盤、不怕衝撞,卻是胡說。兩人動手,身子互撞,粗壯者一定贏,體輕瘦小的人必然搖晃退卻。比你重幾十斤的人撞過來,馬步紮得再穩,還是會摔跤。

你說唉喲這樣寫多掃興,可現實不就這樣嗎?武術比賽就是按體重分級的,不是年齡,不是身高。這樣才公平嘛。當然不是說重的一定打贏輕的,但至少站樁不是練到身子一釘,二十公斤的孩童任八十公斤大漢怎麼推也推不倒。武俠小說或電影那些過於誇張的武學,王駿大概不以為然,不再沿用。

. 武術講的是竅門。什麼是訣竅?就是一個巧勁

閰桐春隨後又來個機會教育 — — 武術講的是竅門。什麼是訣竅?就是一個巧勁,以虛應實,以實擊虛,四兩可以撥千斤。只要能抓著對手出招縫隙,趁對手一招已盡,二招未起之際,猛擊其間,就能把對手打扁。

後來儲幼寧練功,但武學基本功不足,體力平平,力氣不大,沒有開碑裂石之能。武藝全憑天賦,所謂天賦,簡單講就是耳聰、目明、手快。「快、狠、準」三者,他得其二:快而準。但力道有限,絲毫不狠。

是的,儲幼寧打鬥沒有不贏的,但靠的不是什麼刀招劍法或拳腳功夫,而是運用巧勁,運用腦力。他最拿手的是武器彈弓。彈弓發揮到極致也夠厲害了。

對付射箭開槍,就靠彈弓。彈弓除了射向人身器官,也用來擋箭,以石彈子直射箭鏃,令箭頭轉彎。

還有槍。那時槍已從西洋傳入。槍開過來大俠怎麼辦?一身武功也不能肉身擋子彈啊,啣子彈或把子彈像暗器一樣撥打飛踢回去,都太扯了。

還是用彈弓。儲幼寧用彈弓向槍口發出石彈子,石子碎裂,幾片碎石鑽進槍膛,槍兵握槍不穩,情急之下開槍,造成膛炸,持槍兵丁與身旁同夥遭殃。

若無石子,就地取材也行。或在地上撮土為泥丸,或在椅子背後搓揉出泥垢,甚至大蒜、花生也加減用。有一段情節就是把大蒜、花生當彈子用,這些雜物落入炮膛,炮手發炮,引發膛炸,炮身開花,碎成無數鋼釘鐵片,炸得官兵粉身碎骨。

不過要說特異功能,這部小說也是有的,不過不算誇張。男主角儲幼寧擁有異能,當他凝神冥想,耳目會變得異常聰敏,此時若一名刀客快速揮刀,在他眼裡攻勢彷若慢動作,招式、腳步、身法看得清清楚楚,因而不難看出破綻,找到克敵竅門。此外當他收神懾魄,全神貫注,也可聽到遠處人家談話。

儲幼寧的肌膚更是感應靈敏,他就運用這些天賦應變。有一回,日本忍者爬到屋頂,掀開瓦片,垂下細線,滴落毒液。那時,儲幼寧仰躺,似睡非睡,雖然室內無風,卻覺得氣息流轉有異,睜眼一看果然察覺到狀況。

又有一次,儲幼寧手無寸鐵,在室內對付手持鋸齒大刀的強敵。那時屋內漆黑,窗外暴雨,他使勁運起元神,也看不分明、聽不清楚。戰友提醒脫衣服, 儲幼寧一裸,肌膚便感受到緩緩游移的氣息,從敵人的鼻息偵悉其行進方位。

這類氣息感應,前人也常寫,例如,古龍最喜歡寫殺氣劍氣,多到氾濫,油了。

由此可知,即使王駿把《江湖無招》當武俠小說一路寫下去,表現出來的,也與我們熟悉、熟悉到習慣成自然的武俠小說,面貌大不相同。不過寫到後來,《江湖無招》已脫離武俠小說的框架,而成為帶有章回小說、說書話本、鄉野傳奇趣味的作品。

.江湖路行路難,入浴更難

「只要日子過得去,誰願意離家漂泊,走這江湖險路。」師父告誡徒兒:「孩子,江湖路豈是一個慘字了得,餐風露宿,飽一頓餓一頓,今日不知明日事,隨時都有性命之虞。」

這段話為《江湖無招》整部小說定調。江湖路豈只餐風露宿飽一頓餓一頓?豈只隨時都有性命之虞?這一路風塵樸樸,殺機重重,生活之困頓,心情之緊張,真不是人過的。

在閱讀武俠小說時,我們未必有相同感受,那是因為在武俠作家筆下,俠客個個身手矯捷,逆來順受,風霜雨露似為理所當然,習慣成自然。

而更大的原因是作家不大描繪細節,怎麼吃喝怎麼睡,怎麼拉撒,不是幾句帶過,便是略而不提。若我們細想、摸擬,感同身受,便知道要當個俠客,麻煩真多。

「只要日子過得去,誰願意離家漂泊,走這江湖險路。」這句話說得真對。離家漂泊,食衣住行都很克難。吃不能好好吃,在荒郊野外,要嘛吃素,摘果子吃,不然就打獵吃野味,用打火石烤肉,或者直接生食。好不容易到了客棧,吃飯喝酒要錢,而在武俠小說裡,大部分俠客身上都有錢,但錢哪裡來?沒人說得清楚。吃個飯還要眼觀四面、耳聽八方,以防偷襲;察言觀色,以防下毒。

睡覺更難,「餐風露宿」這成語貼切不誇張,即使有屋可住,也得兵器隨身,衣衫整齊,以便打贏追敵、打輸逃跑。

最為難的是入浴。客棧裡洗澡,泡在桶裡,一絲不掛,敵人撞進門來,如何是好?這時非贏不可,赤裸之身,打輸了怎麼逃?

入浴遇敵,男俠客尚且尷尬,何況女性?只能一把暗器,從桶邊撒出去。射哪?射眼睛,把來敵射瞎了再說,否則就豪放點,不怕你看。古龍最喜歡寫這些,香艷無比。但若不擅暗器,以劍刀掌拳為武器的俠士,此時該如何應變呢?洗個澡戰戰兢兢,江湖路,行路難。

「江湖」,是相對於「廟堂」的名詞。江湖人看似威風,殺人鬥毆,官府也管不著。身為武林盟主,威風八面,好像掌管一個王國,但哪來這麼好的事?除非住在深山、荒郊、海島,豈能成為化外之民?真要追究,武俠小說的時空往往脫離現實,如同另一平行宇宙。

《江湖無招》不是我們讀慣了的武俠小說。怎麼吃,怎麼住,怎麼走,怎麼睡,細節描繪,如同生活在那個時代。因此沒有太多離奇的敘述,沒有太多神奇的情節。

狼行天下吃肉,狗行天下吃屎

《江湖無招》寫的是庶民的故事,是一群人辛苦存活的奮鬥歷程。裡頭有很多辛酸,有很多無奈,也有「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」的感慨。這「不由己」首先表現在武功再高也跟市井小民一樣,得在好大官威面前忍辱受氣。弱肉強食的真理,自然界如此,人間亦然。這個真理,套小說的一段話,叫做「狼行天下吃肉,狗行天下吃屎。」

問題在於誰是吃肉的狼?誰又是吃屎的狗?在官員眼裡,有個簡單二分法:「我就是狼,你就是狗。別問貓為何吃老鼠,也別問老虎為何吃綿羊,天公地道,老鼠生來就是貓糧食,綿羊生來就是虎口飯。這裡頭,哪有什麼道理好說。」

還有一段話,完全說出官兵比強盜、白道比黑道更可惡的地方:「有道是匪來如梳,兵來如篦,梳子還有點空隙,還漏點什麼,篦子卻是密密實實,全都撈走,啥都不剩。這官府衙門,比咱們可狠多了。」

篦子是一種細齒梳,比一般梳子密,用來清除頭皮屑和髮垢,或插在頭上為髮飾。官府衙門吃肉不吐骨頭,撈得不留餘地,所以有「匪來如梳,兵來如篦」之語。

官府不乾不淨,有利可圖也上下其手,落入私囊,甚且拿得更狠,偷得更兇。小民有寃,官府不能主持正義,只好以牙還牙,繞過國法,找出元兇,制裁私了。官面上說得明白,不准出人命,只要不死人。江湖人物鬥毆,不傷及無辜百姓,衙門也不會多事。因此本書主角行俠仗義,手段凶殘,運用各種手法,使殘廢,使痴呆,成為本書武藝表現的特色。

王駿是財經記者,為幾位財經官員寫過傳記,對商場的爾虞我詐,人情的冷暖真偽,政商關係的盤根錯節,自有過人的觀察與體會。《江湖無招》融合歷史、武俠和商戰,勾勒清末各地的風土民情與人情世故,也刻畫出一個東西交會、新舊交替、黑白交錯的大時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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