將每一顆星星都擦亮 — — 讀隱匿詩集《永無止境的現在》

果子離
5 min readFeb 12, 201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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讀隱匿詩集《永無止境的現在》,突然心裡湧起鄭愁予的著名詩句:「哎,這世界,怕黑暗已真的成形了」。只不過與這句相反,隱匿這部詩集延續前一部《足夠的理由》的風格,光亮漸漸從早已成形的暗黑中一點一點顯現出來。這世界依然擁擠而疏離,討厭的事物依然無所逃避,然而心境已轉變如〈原因〉所云:「但總有某些事物/能穿透永恆的喧囂/來到這裡」「將每一顆星星/都擦亮」。

相對於前作《冤獄》以「冤獄」為喻,描述生命的困頓狀態,如今的隱匿,不敢說刑期期滿,至少有獲假釋的味道。

和《足夠的理由》稍有不同,那時隱匿從河貓身上(尤其金沙,這隻摯愛的貓)學會許多事情,到了《永無止境的現在》,則從更多事物領會到一些事態,總是從絕望裡看見希望,在背光時看見陽光。以〈絕望與微笑的午後〉為例,隱匿寫道,在人形即將潰散的絕望午後,突然遇見眼前一條林蔭步道,看到以前從所未見的,一絲隱約的光亮,以及將她擁抱的尋常風景。她慢慢走,察覺到,「這個居住已久的河岸線的形狀,就像一個微笑。」

日常所見的河岸線,在此刻眼中,竞然像山窮水複後柳岸花明的村落,這在以前的隱匿眼裡是看不見的。眼見為憑,證明她的某種轉變,就像與書名同名的這首詩開頭所云:「終於/我又能看見/眼前的道路了」。

但畢竟只是一時之間的看見,生命與作品的基調還是陰霾居多,其中矛盾反覆,可見於〈位置〉一詩。

〈位置〉不僅是全書第一首詩,也引領為詩集定音。

此詩運用「如果可以」「是否」「或許」等詞,先是反思,繼而叩問,終致得到似有所解又不甚其解的結論。

位置指觀看的角度,是視野。站的位置不同,從高處看,到遠處看,往深處看,看到的與想到的 ,或將有所不同。

詩作首先描述眼前所見場景:塞車。塞車令人心煩,但若身處高處向下望,便知道原來是有狗在道路中間拉屎。因此她問, 如果可以離開得更遠,如果可以睡得更深,「是否因為視野不同/從此不再發怒/甚至變得慈眉善目」。

也許很多事情不是如表面所見那樣令人煩擾,對厭世或憤世者來說,視角轉換,視野擴展,或許生命態度與處事觀點都將有所轉變,但隱匿在詩裡說的是「如果可以」(如果可以站在高處;如果可以離開得更遠;如果可以睡得更深),說的是「是否」(是否因為視野不同),看起來有所領悟,終因使用疑問句法而打折扣,因此接下來又出現以「可是」「怎能」否定句所引領的敘述 — — 在盲人具有蝙蝠一樣的回聲定位、有些鳥可看見背後的掠食者的事例之後,詩人反問:「可是,我的身體只有一個/我又怎能離開我自己?」

「離開」成為接下來兩段的關鍵詞。

諸事一再重複如松鼠在鐵籠裡滾動,腳步變換再快都還在籠子裡,一步也未曾踏出。河貓來來去去,走掉一隻又來一隻,照顧好這隻又換另一隻,在這隻身上看見之前那隻的眼神、習性,與這隻貓的互動經驗彷若與前一隻重疊,老做同樣的事,老是同樣的故事,「彷彿重複了許多次的人生」,乃有「或許從未離開?」的疑惑。

然而當「從未離開」的概念進一步顯現於大自然現象:「譬如出海口的河水/不也如此地/慢慢變鹹了/然後再回到天上去」,這些現象,稱之為循環也好,輪迴或重複也好,詩寫到此卻呈現生命的圓滿狀態,而此圓熟,無關禪思,是不斷觀察、思索、感知,進與退,喜與悲,交互辯證,在心裡撞擊而領悟的哲思。

〈位置〉是這部詩集的重要作品,不是因為排在第一首,不是因為榮獲年度詩選的推薦獎項,而是在淺易口語之外,富含飽滿張力,留下充滿哲學意味的思辯空間。

同樣的詰問與思索,也表現於〈立場〉一詩。這首散文詩寫道,睡夢中為尖銳噪音所惱,後來意識到是秋蟬鳴叫,噪音即在腦裡轉調為悲壯而美妙的音色;晚餐時反感於鄰桌客人吸吮麵條的聲音,回到家卻認為貓咪大聲吃罐頭的聲音宛如天籟;遭到背叛後,對方往昔美妙的行為如今感到噁心做作。這類相對論,在隱匿詩中多次出現,以反詰質問帶動思考,雖然未必有答案,而哲思就在其中慢慢成形。

這本詩集多了更多生死議題,不再只是貓的衰老病死,也寫到自身,與父親,與社會新聞案件。從輯三諸作標題,如候診室、回診、存活率、安寧病房、奔喪、樹葬、逝者等字眼,即可見得。值得一提的是這首〈短暫的救贖〉:

或許是即將到來的颱風吧

將滿天的霧霾吹散

露出了久違的

雲的白

天的藍

仍然艷紅的夕陽

仍然活著的星光

照亮了觀音山上的墳場

全詩沒有一個情緒,不談觀感、主張,如鏡頭運行般把所見以文字記錄下來,只見景物一片祥和,似乎是欣喜之作,鏡頭卻一轉,聚焦於墳場,在在提醒人世的無奈與無常。這是純視覺的詩,意在眼界之外。這樣的詩法在隱匿詩中似不多見,事實上隱匿多首詩作都有片斷描繪自然景色,或天地山水,或草木蟲魚,文筆美麗如田園詩,景色優美,情思悠長,但用意不在彩繪自然,而是用來對比,對比現實的醜惡,以及心境的矛盾。

詩集出版後不久,隱匿在臉書貼了一篇「不得不陳腔濫調的診間對話」,記錄就診時與醫師關於死生大事的對話,雖然以「寫到這裡我發現,關於生命的思索結果還是回到了陳腔濫調」作結,但也可見隱匿未來持續以淺近文字創作、抒寫關切的主題之餘,也將在詩作裡引進更深刻的思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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