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身文學、一生武俠 — — 讀《劍如時光》

果子離
4 min readDec 4, 201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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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默是台灣文學界的異種奇胎,閱讀海量,寫作打擊面寬廣。作品包括現代詩、書評等,但他更以武俠人自許,以武俠小說為主戰場。當武俠小說被許多人視為「過去式」的文類,寫作者相對減少,銷售量不見起色,沈默卻不改其志,一部接一部 ,持續創作,穩定生產;當武俠小說遭致多數風格、手法、形式重覆、了無新意等批評,沈默不斷實驗,突破疆界,嘗試各種表現方式,不論長篇或短製,都令人耳目一新。

新作《劍如時光》,厚近六百頁,沈默把寫作風格發揮盡致,將個人特質充分展現,並融合傳統武學觀點與近代社會議題。

沈默寫武俠,致力於各種形式實驗,企圖突破武俠領域,另開新局。與習見的武俠小說面貌大不相同,《劍如時光》幾個特點,值得一說。

一開始,《劍如時光》便帶來不同的視野 — — 大俠老了,一身衰病。

早在2013年,沈默榮獲第九屆溫世仁武俠小說短篇首獎的〈晚年〉,敘述者即以妻子身分,說起俠客丈夫的晚景淒涼。

淒涼不來自貧困,不來自受傷,也不因為敗於年輕新秀之手,而是疾病。小說開頭便石破天驚一嘆 — — 她看著他嘆道,她從來沒想過,她的丈夫,她這輩子夢寐著的大英雄、大豪傑,也會衰老,也會中風,也會淪為躺在床上、滿臉皺紋、嘴臉不自然歪斜的樣貌。

豈只她沒想過,武俠小說讀者也沒想過,因為從未在閱讀中,聽說過任何一位雄姿英發、名滿天下的大俠會中風。

在一般武俠小說裡,俠士練武,除非走火入魔,或對敵受傷,年齡增長之後固然不若年輕時精力無盡、勁力無窮,但內力與經驗俱增,即使身子不適,運氣通穴,百病自消。但沈默告訴我們的恰好相反:「武學習練原是對身體的強橫控制,無疑會有相當程度的損壞。」「絕對境界的武術招法,不可能對肉身不造成任何破壞。」

這些破壞,不斷累積,豈可能越年老越勇健?更何況人非仙妖,肉體凡胎難敵歲月侵蝕,於是沈默所描述的堂堂大俠,老來尚能一戰,下樓卻要人扶(膝關節退化);肛門要人抹油,以舒緩硬屎擠裂的不適(便祕);尿尿不順、頻尿(攝護腺肥大);牙齒酸疼;老人味。

如此不堪。

我武維揚,一代大俠再怎麼無敵於天下,也敵不過時光摧殘。臨老即遭時間吞食、消化;被無情歲月鎮壓,統治。

除了衰老,沈默也留意到女性生理現象對身體的破壞。小說細寫女性劇烈運動後造成的落紅,與面對落紅的心情與身體狀態;寫到月事(好一句「劍學再何如之如何的超群,還是阻止不了月事來潮」);寫女性哺乳後,乳暈變深、腹上有紋的煩惱;寫懷孕生產後,換來破裂的肉身,感覺身體的沉重與限制,以及生產帶來的破壞力;而哺乳更令人不安,嬰孩的激烈吸吮,除了無比的疼,更是「自我感的喪失」,生產並未帶給女性為人母的驕傲滿足。

「劍法開發人身,但不代表武學足以完全掌控軀體。」因此沈默在後記中說:「身體在以前的武俠是缺席的。所有傷苦盡付談笑生死…..病者或老人的武功造境,亦往往不被時光左右,愈傷愈老就愈是強大,十足反現實。」

生老病死,自然法則,無法逆轉,只能在有限生命裡,窮盡心力,追求專業上最高的成就,並透過專業的內涵,體會生命的價值與意義。《劍如時光》探討劍學,詮釋劍道,復以劍道探索武道,從武道領悟生命之道。沈默把武俠小說提升到富有哲思內涵的境界。他另外透過故事人物之口,質疑傳統觀念,挑戰舊有價值觀,諸如家族榮耀、女性角色被看輕(同為劍客,唯女性被冠上「女劍客」的頭銜)、同性戀愛權益等,也對武俠小說中武者成門立派的執著信念不以為然。

《劍如時光》的形式十分特殊,下卷在前,上卷在後,中間一章名為「最初的」。上下卷各章如史書「人物列傳」,以人名為篇名,且由於下卷在上卷之前,因此全書目錄是以五四三二一的形式編排而成。

於是我們先讀到的是俠客的晚年,而後逐篇追述,依時間的倒轉展開,以人事帶動故事,相關情節由人際網絡串織而成。全書沒有波瀾壯濶的氣勢,沒有峰迴路轉的劇情,是一部往內的小說,是往內在靈魂深處挖掘的小說。意識的流動,義理的探究,以及心緒的抑揚張斂,感情的收放得失,都表現於字裡行間。

對於武俠小說的形式開發與探索實驗,沈默率以純文學手法表現。以純文學手法表現,可能是現今武俠小說的出路。當年武俠小說在報章雜誌連載,或發行系列單行本於出租店租售,作家忙到任長篇作品虎頭蛇尾,或有頭無尾,或請人代筆等現象,已不可能重現。武俠小說市場枯萎沒落,既無發表管道,出版亦困難。當有心者思索如何求新求變再創江山,當奇幻仙劍武俠開創一片新域但也漸漸流於公式化,或許沈默的路是一種途徑。就如多年前郭箏參加時報文學獎(不是武俠小說獎)而獲矚目,才是武俠元素一樣可以躍為經典小說的證明。

沈默讀現代文學書,創作與思索則圍繞著武俠而來,以一身文學、一生武俠來定位,當不為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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